老先生临终前充满遗憾,嘱托她把举报继续下去,“不能污了厦大会计系的金字招牌”。
还有三年谢灵就到了退休的年纪。
自1984年大学毕业后,她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就是教师。1998年,从汕头大学调往厦门大学之后,她已经在厦大会计系待了十六年。
厦门大学是福建省唯一一所985与211的重点大学。蓝天白云,沙滩大海,一直以“中国最美的校园”享誉全国。在这样的学校教书,理应是一件惬意的事。但这里却成了谢灵的“战场”,她和学校间的“战争”,从2004年开始,持续了十年,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这么美丽的校园,底下却这么污秽。”十年后,谢灵站在校门口这么说的时候,无数的学生和游客熙来攘往,生气勃勃。
“战争”开始的2004年,对于厦大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厦大迎来了新的校长,在随后十年,校长朱崇实成为这艘大船的掌舵者。随着新校 长而来的,是早已酝酿许久的聘任制改革。教师能否获聘,将直接与教师取得的科研成果挂钩,这包括发表的论文数量,以及申请到的项目资金是否达标。对于教师 和科研的量化管理,产生了巨大的论文生产力,像中国许多高校一样,在向世界一流大学迈进的过程中,这一点被认为必不可少。
谢灵称之为“学术大跃进”,可资佐证的是,到2011年,中国高校发表的论文数已经超过了美国,位居世界第一,但被引用率却在100名以外,而屡禁不止的抄袭现象,则成为挥之不去的阴霾。
第一次的“战争”,便起于一次对学术抄袭的匿名举报。
这一年,会计系的新系主任陈汉文走马上任,但网上却出现了对他涉嫌抄袭的匿名信。
年初的时候,谢灵和陈汉文曾有过冲突,当后者指责谢灵没有科研成果,又不能帮助系里去教育部跑项目时,谢灵曾反唇相讥,两三百篇文章,“都是抄的嘛。大家都知道”。
两人关系由此恶化,当匿名信出现后,谢灵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她被系里排除出了MPAcc(会计硕士专业学位)的教学队伍,而比她教学资历低的讲师却被纳入了进来。
当她想向院长询问原因时,对方却首先发火了。“院长一见我就问,网上那个是不是你搞的?”无论谢灵如何解释,院长都不相信,后来还在全院大会上批评了她,这一不白之冤让她感到莫大的屈辱。
“我一赌气,既然你冤枉我,那我就去查查给你看。”当时,谢灵正在会计学泰斗余绪缨的门下读博士,在老先生面前大哭一场后,她得到了导师的支持,开始进行平生第一次学术不端的调查。
余老是中国会计学专业的奠基人之一,以学风严谨、眼里容不下沙子著称,对学术腐败深恶痛绝。
调查很快就完成了,谢灵称,陈汉文的论文中存在大量的抄袭现象,甚至他开设的学术随笔专栏“汉文观点”,依然抄袭了大量硕士生的毕业论文。
2005年春节后,余绪缨以“一个老厦大人的肺腑之言”向校方举报了陈汉文的学术腐败问题。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没有引起任何的公开调查。谢灵记得,有一次校长朱崇实来看望老教授,余绪缨再次提到了举报的事情,校长只是说,作为老教授,要原谅年轻人。
等待了五百多天依然没有消息,而余绪缨则被检查出了肝癌。2006年夏天,他们将陈汉文的学术腐败通过公开信的形式,发到网上,试图倒逼学校进行处理。
“当时信上还是没有我的名字,我就说不行,资料是我搜集的,我得写上去,不然更认为我这人有问题。”这是谢灵第一次实名发帖,许多同事打电话告诉她学校领导暴跳如雷,觉得损害了厦大的名誉,捅了大娄子。
谢灵首次见识到网络的威力,虽然在网上并没有吸引多少人的关注,但已经可以把学校吓到不行。但风波过后,学校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一年后,余绪缨过世,这在校外引发了许多悼念活动,但厦大却只在管理学院的主页上,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发了一则短短的讣告。
世态炎凉,谢灵说,老先生临终前充满遗憾,嘱托她把举报继续下去,“不能污了厦大会计系的金字招牌”。而这一年底,陈汉文却升任了管理学院的副院长。
后来,谢灵才辗转了解到,在就任副院长之前,学校曾经就他的抄袭问题开过一个检讨会,但在谢灵眼里,这更像是升迁前的走过场。
“学校已在几年前经调查后得出了严谨结论,按照纪律我本人不便转述。”在南方周末记者的询问下,陈汉文曾发来短信,之后再也没有接听电话。
老师和自己的心血都白费了之后,谢灵感到了巨大的愤怒,自小在军队大院长大的她,形容自己“性格刚烈”,后来,在陈汉文的就任仪式上,她做了一件让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扇了主持会议的副校长吴世农一巴掌。
这是“斗争”的第一回合,也是谢灵成为学校名人的开始。
扇巴掌的民间纪委书记
出名之后,许多的匿名或者实名举报信,纷纷从校内寄到了她的邮箱,所有人都盼着她出头。
2008年初,厦门大学管理学院召开了全院大会,正式任命新的副院长。从公示期间谢灵就一直举报,但毫无效果,备尝冷眼。她反而越挫越勇,当系里试图将她讲授的唯一一门专业课合并到其他课程中去,“这把我惹火了,硬要搞下去”。
她本来已经联络好了记者,但新来的院长是同门师兄,三番两次请求她不要闹大,她碍于师门情面,束手束脚。
全员大会那天,谢灵越想越气,还是决定要闹一下。为了以示抗议,她拿了一个挠痒痒的筢子和一瓶装了清水的灭害灵,坐在了会场的第一排。拿筢子是讽刺将别人的文章“筢来筢去”,灭害灵则寓意“消灭一切害人虫”。
但意外的是,陈汉文并没有出现在会场,“来的是吴世农,他在台上说,对这届的领导班子很满意,我就很气愤。将筢子狠狠地在桌子上敲了几下。”
会议结束,谢灵拦住了吴世农。副校长和她算是硕士的同门师兄妹。但师兄却做了一件让她无法容忍的事,去了她丈夫所在的生命科学学院,找院长谈话。担心家人被牵连,谢灵的怒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
“你这种货色”,副校长的话像一根针一样。
“当时我就一巴掌过去了。”一声脆响,副校长明显愣住了,等到想反击,许多人便拉了上来。
同为管理学院老师的刘明(化名)见证了这一幕。散会后,他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回过头来,就看见许多人扯着激动不已的副校长。
“她居然把管人事的副校长打了。”即使现在,刘明还是觉得不敢想象。之后一两个月,碰到外院系的老师,对方总会低声问他,“听说你们院有一个叫谢灵的老师扇了副校长一巴掌?”
当时有两个传言,一个是没有打,另一个是想打但没打到,谢灵总是很诚实地说,打了,真打了。她出名了,学校的面子挂不住,她被处行政记大过处分。
让她没想到的是,出名之后,许多的匿名或者实名举报信,纷纷从校内寄到了她的邮箱,所有人都盼着她出头。
“他们可能觉得得罪一次和得罪两次是一样的。”谢灵说,其实她也这么想。
盛名之下,她开始给校领导写信,转述老师们反映的情况。信越写越多,领导不理睬,她也有了新的应对办法,将自己的信群发给她认识的所有厦大老师,邮箱限定一次只能群发一百封,她就发一百封。
但她也发现,虽然许多人撺掇自己发邮件,但收到群发邮件后,真正愿意回复和自己探讨一下的,并没有几个。
慢慢地,谢灵有了一个外号,没有领导的时候,同事们会叫她“谢书记”—民间纪委书记。
2011年,一封匿名邮件发到了谢灵的邮箱。当时,管理学院正在进行职称评定,其中一个副教授提交的论文,九篇中有六篇是会议文章,不符合规定,但偏偏最后就是这个老师评上了。公示期间,谢灵进行了举报,同样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信心满满的刘明也是参加这次评定的教授,最终被否决,“甚至没人和我说是为什么”。当时只通知他,有一个领导投了反对票,他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谢灵曾让我也给校领导写信,但想想算了,没什么用的。”刘明说,她举报了不也没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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