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使孙宏斌成为联想罪人的“大漏子”碰巧捅在了柳传志身上,说它碰巧是因为干部培训班结束后,柳传志去企业部给孙宏斌和他的下属训话,碰巧孙宏斌不在,便演化为一场剧烈的吵闹。
柳传志依旧是在干部培训班上的那套话,说孙宏斌还是干得挺好,但管理上有帮会成分;说企业部成绩很不错,但有“早小船”的潜在意识,而且还很明显。
他刚说到这里,底下便有几个人站起来说:“柳总,我们不是帮会。我们没有帮会成分。我们管理机制还是挺不错的。”一个人说完了,便有另外的人跟上,逐条逐字逐句地反驳。
柳传志没怎么搭理他们,接着讲了下去。底下的人见柳传志颇为顽固,就不停地站起来解释和反驳。秩序一时混乱,会议也就无法持续,戛然而止。柳传志阴沉着脸离开会场,他已经确信他到了必须动手的时刻。
这次不愉快的会议后不久,周玲秀找到孙宏斌,诘问他:
“怎么能这样?!”
“我说怎么了?”
……
相互的诘问也以不愉快收场,柳传志便与孙宏斌进行最后一次“交易”。孙宏斌说,柳传志跟他谈要他把那几个人家伙给开除了。
“我不能开除,”他说,“柳总我不能开除!”
在孙宏斌的记忆中,柳传志跟他谈过好几次,最后一次跟他谈的时候,柳传志说:“小孙你是要我,还是要那几个‘青瓜蛋子’?”他的潜台词很明显:你到底选择“加我减他们”还是选择“减我加他们”?
孙宏斌沉默了半晌之后,说:“我要那几个‘青瓜蛋子’……柳总,我把他们开除以后,我在这个部门威信何在?我没法管了,我干不了。如果他们真有问题,我肯定会开除他们。我对他们评价不坏,你并不了解他们,都是因为他们给你提了点意见。现在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要开除他们,这叫我以后怎么管?”
那时候,二十来岁的孙宏斌并不知道那是柳传志对他的暗示,最后一个暗示。
孙宏斌最终的选择是告诉柳传志:“坚决不开除!”他并不知道柳传志对他们寄予了多大的希望,直到后来他才略微清晰:
“……我一直觉得他在那个环境里面身不由己——包括他对整个局面的把控和与老同志的沟通,包括他的位置。到了元庆那时候,柳总对整个局面的掌控和对老同志的处理,都已有了非常成熟的想法了。”
多年以后,孙宏斌颇为感慨地说:“我性格还是比较刚,所以我跟柳总这种碰撞,其实很多地方现在看来是误会,很多地方是性格上的碰撞。如果我要是稍微……就没这事了。柳总可能也没这事了,性格的碰撞啊……”
他相信,正是他最后的选择,为他打通了通往监狱的道路。“其实那件事情最大的冲突就在这里,最终激化就激化在这个地方。”而那一场情感上的抉择,那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那间会议室,那戏剧化的场景,那种种矛盾和冲突,那内心的痛苦,如今仍时常找到他,使他对那片刻的记忆清晰如昨。
也只有到了那时候孙宏斌才终于明白,他并不仅仅是为了几个“青瓜蛋子”做出了牺牲。事实上,他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性格和两种文化的冲突做出了牺牲,为一个“联想局”做出了牺牲——为了大局,柳传志请他出局了。
他相信,所有矛盾的爆发都因为文化的冲突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记得郭为刚到联想的时候也很横,说什么“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就是要当元帅”之类的话,很是让一些人不快。现在,所有连续性的矛盾都聚集在这一刻,它们迫使柳传志做出最后的决定,而这决定几乎毁掉了孙宏斌的整个人生。
自从1988年来到联想之后,孙宏斌确实干得不赖,这使他赢得了柳传志和李勤的信任,也使他的职位和权力迅速飚升。没有人怀疑,在柳传志布下的“联想局”中,他将扮演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
事实也是如此,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从普通员工变成了主任经理,而在他被柳传志端掉前夜,他还获得承诺将出任业务一部和业务二部合并后的业务部的总经理——尽管这事实上只是柳传志端掉他之前的缓兵之计——与他几乎同时进入联想的杨元庆获得这样的权力时,已是1994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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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宏斌权力的迅速膨胀至少让一些“创业者”不安,这个新的“入局者”使他们感到威胁。孙宏斌说有一些人始终对他不放心:“柳总他不知道实际的情况,而老同志一直在向他反映我们的‘问题’。我想肯定有人向他反映了,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柳总肯定对我有些不信任,但是我干的还行……”
在孙宏斌的记忆里,柳传志因为不信任他,有一次就亲自跑去了长沙跟当地员工交流。他们交流的效果似乎不错,那些人都说分公司和孙宏斌的管理挺好。
柳传志后来也承认他们干得不赖:
“……从(1989年)10月份起,企业部建立了13个独资分公司,营业额据报达到了2400万。在解决干部的配备问题上,他们有创新思想,敢于进有能力的人,这对于我们有震动,有思想突破。”
但孙宏斌和他的下属们实在太强势了,在与“创业者”的对局中,他们赢得了权力也赢得了被减掉的危险。他们的权力之大也让总裁室感到难以控制,而他们的行动又给总裁室种下了“太独立”的坏印象。这一切逐步地累积,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孙宏斌似乎很有一套手段来驾驭他的下属,这点令柳传志也佩服不已:“那些人的确都很听他的话。我听说后来在监狱里,别的犯人也都很尊敬他;到了他后来办公司,很多女员工都暗恋他……”
毕显林记得他陪柳传志去听孙宏斌他们的一些会议时,他跟柳传志刚一进门,整个屋子里的人就跟军队一样,“腾”一下起立,看着孙宏斌的脸色和他的口令。等柳传志他们都进来以后,孙宏斌喊一声“坐来”,他们才都一起坐下。“孙宏斌那是一呼百应,我很佩服,这小子这么年轻,就管理的这么好,真是跟部队一样,而且他们的口径又特别一致,心又特别齐,弄得挺好,”毕显林说,“不久以后,我就听说他出事,说他们要拉出去另立山头。”
尽管没有另立起山头,这个人还是让柳传志感到些许恐慌。在“孙宏斌事件”之后,柳传志给孙宏斌的下属们总结出三句话:“只听孙总的,假装听李总的,不知道有柳总。”“不知道有柳总”是因为从1988年开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香港,“只听孙总的”使他相信孙宏斌的管理有帮会成分。
6
1990年3月下旬,干部培训班后几天里,事态的发展渐渐地脱离了孙宏斌的控制。而他和他的“兄弟”们的不冷静,最终促使柳传志下手。促使柳传志最终下手的,是孙宏斌他们的一次聚会。
有一天,整个企业部的人在北大勺园餐厅开会。他们的情绪异常激烈,就连孙宏斌也十分激动,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自从柳传志要他开除那些“青瓜蛋子”以来,他就被这种委屈包围了。在那天的会上,有人激动地说应该卷款逃跑,也有人说要赶紧独立,把货款转移走。
有一个密探向柳传志告了密,所以当天晚上柳传志便约孙宏斌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
柳传志与孙宏斌谈话的地方在科学院南路老联想的办公楼,平常孙宏斌他们办公的地方在中关村大街,与四通在同一栋楼上。孙宏斌到来的时候,柳传志并不知道孙宏斌的几个下属也尾随而去。
柳传志告诉孙宏斌,他已经知道了北大勺园餐厅聚会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们激烈的态度。孙宏斌记得:
“柳总说,他是一个非常强的人。他说我领导不了你,咱们俩都受到冲击。他说在香港的时候,看到你们企业部的小报写的东西,这个东西只有你能弄得出来,别人们都弄不出来。”
孙宏斌在他们的“小报”上写的文章是讨论“当前的形势下业务该怎么干”,但有了勺园的聚会之后,再讨论怎么干已经毫无意义了。
“后来他说咱俩当不了同事,他说这样咱俩好合好散,咱俩做不了同事做朋友。他说你自己到分公司去,随便选一个,你要愿意干哪个都行。当时我没听明白,我理解是无论哪个分公司让我选一个自己去干。后来我说不必了,我说柳总我还年轻,我才二十几岁,我自己再去干。我说不必了,我自己走。他最后一次跟我谈,第二天就……”
事实上,在与孙宏斌推心置腹地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前,柳传志已开始着手布局,安排各色人等秘密行动,以求一举端掉孙宏斌。他已经绞尽脑汁想出了端掉孙宏斌的办法。多年来,每次遇到让他感到棘手的问题,他都要殚精竭虑老半天,从他所深谙的中国智慧中找到解决问题的谋略。
最初他想先把孙宏斌控制起来,可那样算是非法拘禁;后来他派人去找公安局,公安局的答复是没有任何证据,不能抓人。于是柳传志就与派出所商量了一下,以其他的借口将孙宏斌“软禁”了。这便是柳传志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而这“非常时期”,就是他所谓的联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柳传志召开了一次会议,住在清华大学的孙宏斌也参加了会议。柳传志在会上宣布,他自己担任企业发展部经理。孙宏斌被解职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孙宏斌的脑子中嗡嗡乱叫,他甚至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太突然,一切都出人意料。更令他意外的是,他被“软禁”了。
“开始在西苑宾馆,有一堆人看着我。我在睡觉时,每天晚上床边坐两个人看着我,怕我自杀,我却呼呼大睡。”
负责看守他的那几个对他很是佩服,态度也还和蔼。一个叫郭华的说:“看来你还真是个人物,还能吃能睡,呼呼地睡。”
孙宏斌说:“我是累的,天天都累。”
从那时起,孙宏斌就失去了自由。但孙宏斌还是整夜整夜都沉浸在平静之中,他有时候会忘乎所以地感到事情并不严重,浮想联翩,眼前出现自己恢复自由后要描摹的蓝图。他相信自己会得到安全和自由。“我一直坚信我没有事,如果有事的话,我可能就逃了”,他说,“当时要走还是有机会走,可是一直坚信我没事。”
戏剧化的场景不断上演,先是一个姓杨的人要拿走他的BP机,他们发生了冲突,七八个人差点演化为一场暴力游戏。几天后,当他被转移到北京西北郊的东北旺时,又上演了他的几个下属“劫狱”的戏剧。看守他的人和拯救他的人手持家伙对峙时,他站在房间的门口,大声呵斥他们,要他们马上离开。他们果然听话,乖乖地离开了。
即使被送入看守所,孙宏斌也未曾想到他的幻想将告毁灭;即使拿到海淀区法院的判决书,他也从来没有相信他会有罪,会被判刑。但是现在,他不再欺骗自己了。他知道,一切的反驳和反抗终将变成毫无意义,惟一可以安慰他的,是联想集团最终还为他求了点情,少判了他几年。
很多年之后,已经东山再起的孙宏斌与柳传志聊天时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将他推进了监狱的大门。是柳传志,是许多个柳传志,他们都把这当成了联想集团生死存亡的大事;是他那些情绪失控的下属,是许多个讲义气、重感情的“青瓜蛋子”,他们要拯救他,却差点毁灭了他。
“因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人在做事,其实当时前前后后就那么几天时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过激的话,可能柳总都知道了……仅仅过了几天时间,我就已经无力控制局面了。”
有时候孙宏斌会感到沮丧,他觉得他们的那些话如果在一年内,甚至在两个月内说的话,他都能控制局面。但是,在局势最混乱的几天里,在每个人内心都充满愤怒的几天里,在他被“控制”起来的几天里,他已失去了控制局面的一丁点能力。
然而,所有这一切最终会归咎于他个人,这是他必须承受的宿命。事过境迁之后,他自己倒也坦然:
“现在我也觉得,你作为领导的人,有的功劳是你的,有的委屈也是你的。因为有些功劳本不是你干的事算你头上了,所以有的委屈也并不是你的事,算在你头上也很正常。为什么别人干活,都算你头上?因为你是总经理……每个人都在受偶然性影响,我觉得每个人都得认,不管好的坏的都得认,……要那帮人不胡说八道就没事了。”
他也从来不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年轻人有多大坏心,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更不相信他们是黑社会。“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比我还年轻”,他说,“当时那种气氛下,他们说了一些过头的话,再加上当时联想老同志又比较多,于是便促发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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