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张静初旋即回答。
“比如去拍轰炸机的那天”,她说——那是她应腾讯新闻的邀请,重新“丈量”二战西欧战场的其中一幕,“我们看到每一架战斗机上都会有三个机枪手 的位置,分别在前舱、中舱和尾翼,其实尾翼是非常危险的;那些飞行员的平均生存时间不会超过40个小时,也就是说,你可能出个七八次任务,年轻的生命就要 葬送在这里。他们当中好多是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的学生,自愿参军,也知道平均生存时间是多少——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们呢?我觉得就是正义吧。”
《丈量》剧照,张静初在诺曼底海滩
那时候我们坐在北京三元桥某个高级商场的一家云南餐厅的暗淡角落,她没有戴墨镜,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趁着拍摄某部电视剧的间隙,她建议我们可以随即开聊。
“所以,在这些时候,我们平时觉得很远或很宏大的概念,比如保家卫国、民族存亡,这些我们觉得在政治和历史考试中才会用到的词,就变得特别切身。”她接着上面的话头,“在那些时候,人可能就会迸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
在纪录片《丈量》西欧战场系列的第三集,幸存的英国老兵罗德尼在灿烂阳光下对张静初讲述自己的战斗史:他曾经击落过四架德军的飞机;有一次在北 非,他和德国的敌机先后打完子弹后,先是绕圈追逐,最后彼此都无可奈何,于是干脆相互打了个招呼:“Have a nice day”,然后各自打道回府。“没有人想要这场战争,”罗德尼说,“他们只是想摧毁机器,他们并不想杀死对方。”
“所以我觉得战争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时刻,人性最美和最恶的一面,都会被激发出来。”张静初感慨。
楼下剧组的工作人员开始提醒她要重新开拍,张静初看着眼前还没有打开的盒饭,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你跟我们吃一口,好不好?”
奇幻多重的现实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静初——比在大屏幕上看到的还要娇小。
在那座高级商场的二楼,她和一位年岁稍长的女士从扶梯中“浮”上来,然后走过长廊,停在廊桥一个移动摊档前,说些什么。
摄像机、收音杆以及一群年轻男人们跟着她们,剧组小弟不断示意围观的人保持安静并散开,或至少不要注视摄像机的方向。名牌服装、鞋子和母婴店播放着不同的音乐,楼上的火锅店传来吆喝,头顶的中央空调则弥漫着烟雾般的低响。
那真是一个既喧嚣又静默的时刻,远处的张静初因此益加显得遥远——你可以看见,却无法靠近;你知道某天会在电视上听到她的台词,但此刻却什么也听不见。
《丈量》中,张静初在法国香波堡
1980年,张静初出生于福建永安,那是一座盛产竹子、金线莲和香樟树的小城,抗日战争时期曾作为福建省会达七年之久。如今倘若你在百度百科上 搜索“永安”,就会发现在永安名人榜上,张静初的名字已经和刘佐成、李宝焌(均为我国第一代飞机制造家)以及邹韬奋排列在一起。
13岁时,张静初考上福州师范艺术学校幼师美术班,十年后,她化身为顾长卫导演的处女作《孔雀》中的“姐姐”——当老师的母亲希望女儿拿起教鞭,女儿却成为了一个演员。
张静初说,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导演系而非表演系,完全是计划外的结果,只是录取后才发现,即便是导演系也要上表演系的课程,讲故事、演小品,或者模仿一颗种子从发芽到长成大树的过程。
那一度让她感到尴尬,直到《孔雀》引领她进入表演并因此声名鹊起。
饰演“姐姐”的时候那么年轻,你是如何代入那个年代的?我问她。
“那个年代其实跟我们小时候挺像的,就是我读小学的时候,那样一个小城的气氛,生活简单,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一点,大家都有一个小树林可以去玩,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到外面去看看。”
她曾回忆小时候跟哥哥去探险,发现了一个特别美的水晶洞,“那里的水晶石是绿色和紫色的,是透明的,然后还有一座山,那山上的石头就像是那种银色透明的片片压成的,一块石头层层叠叠,撕下来是一块闪闪亮亮的像硬纸片那样的东西。”
那个场景成为故乡在记忆中的底色,同时也隐约应和着她日后的人生。“正因为我小时候的生活就像童话里的生活,所以我现在再看任何剧本,我都不觉得是假的,我都能投入进去。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充满各种很奇妙的事情,包括人的命运也是这样的。”
从2003年到今天,13年间她至少参演了13部电影,跟顾长卫、冯小刚、尔冬升、许鞍华、林超贤、陈木胜等众多导演都有过合作。她让人们见识 过后革命时代的神经质、“A面B面”的抑郁、毒瘾发作的癫狂乃至红河谷上的智障……与现实中的安静相比,戏里的张静初总是带有某种挥之不去的戏剧性的、乃 至歇斯底里的气质,而她享受那种偏离理性轨道的状态,“我相信没有中规中矩的生活,我害怕在真实的生活里麻木,很想把人生不能经历的疯狂,在戏里都经历一 遍”,她曾说。
《丈量》中,张静初试驾英国喷火式战机
返璞归真的过程
那天的小雨让北京变成秋天。从三元桥出来,我坐在张静初的车上,随她到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她要在那里录一段颁奖视频,以防不能出席几天后在京举 行的第26届科幻银河奖颁奖典礼——因为饰演了电影《三体》中的叶文洁,她被邀请去给她的“男神”、“科幻功勋奖”的得主刘慈欣颁奖。
我们因此聊起科幻、未来和虚无感,她的职业履历、短暂的纽约进修,她的身份认同以及想象中的自由场景。那时候她已经半倚在朋友工作室的长沙发上,身后的格子玻璃窗外,是灰色天空下老旧的751厂房。
“太绕了,太深了,咱们的采访怎么能深成这样?”聊着聊着,她突然笑着说,“还是接着聊聊《丈量》吧。”
也是,还有什么能比战争这个主题更加宏大、疯狂却又不可忽视呢?
她一再感慨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美好,重申对和平的希望,但也不忘了说在西欧半个月的拍摄见闻:比如在博物馆看到战斗机居然是用布做成的;她看到 飞机坠毁后的残骸照片,那些被熔化的座椅,英德两军的坦克和子弹装备之悬殊,“然后我们还看到好多炊事班的大锅和饭盒,你就会想象他们在热火朝天地做饭, 你能够切肤地感受到当时人的生存状态,而这些人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了”;又或者,“就算在,也都已经九十多岁,你也会觉得人的生命很脆弱,很短暂,然后会觉 得我们这代人有多幸运。”
听二战侦察兵史蒂夫·韦斯讲述自己的往事时,张静初未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在史蒂夫眼里,他那个参加过一战的父亲只是一个不负责任、逃避责任的 孩子,而当自己经历过二战之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极力反对他去参军。战后的史蒂夫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常常梦见自己在父母家的厨房与德军作战,他多次 尝试自杀,最后不得不接受心理治疗,直到12年后终于摆脱战争阴影,并成为一个心理学家。
张静初和二战侦察兵史蒂夫·韦斯
最让张静初难忘的,是史蒂夫为她拍下一张照片。那时候他们坐在车上,史蒂夫说:“我帮你拍张照片吧。”张静初笑着面对镜头,“这不是真正的 你”,史蒂夫说。他让她看着前面,什么都不要说。“然后他就拍了我一张侧脸的照片,我看着车窗外,特别安静,他说,‘这才是真正的你’。”
5月的英法之旅已是微凉的回忆,虽然仍是生动的;工作和日常无缝地衔接上,张静初又重归张静初。
但她尽量从别处收割一点不一样的经历,例如旅行、看电影、看书——那些喜欢的小说,如《我的名字叫红》、《百年孤独》、《小王子》,当然也包括佛教的书,都给她全新的看世界的角度。
“其实人小的时候是没有那么多成见的,但随着慢慢长大,你就会一点一点地被规范化,然后你再成长,再学习,接触这个社会,看世界的角度又会发生 变化,把所有看世界的标签有意识地拆掉,回到原点,像孩子一样去看世界,有好奇心,看很小的事情给你带来美和感动——这其实是一个返璞归真的过程。”
多年以来,我们已经足够熟悉大银幕上的张静初,无论是最初的“姐姐”,还是最近在《碟中谍5》中惊鸿一瞥的CIA职员;我们也都耳闻过她的“文 艺”、不断被澄清的情感绯闻乃至扭曲流传的“明星饭局价”,但总体而言,她是安静的,与名利场的聚光灯保持着警惕的距离,甚至有些冷淡和抽离。似乎是谈到 战争和虚无的时候她说:“人其实挺弱小的,你做什么决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包括思想的形成,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然而她也感到幸运——做演员让她实现经济独立和财务自由,但更重要的是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你是做艺术的,说到底,还是在做关于人本身、人的最初的事情。”
《丈量》剧照
对话
腾讯新闻 :在《丈量》中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场景,就是你去诺曼底坦克博物馆的时候,下了车,你说感觉这个地方不像是曾经发生过战争的样子,70年过去了,到现在又变成了一个非常平静、祥和的地方。
张静初 :我觉得在诺曼底挺深的感触就是这个吧,到现在你也会觉得,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海滩啊!如果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的墓碑——光是美军公墓就可能有将近一万个墓 碑,你没有看到沿着海防线的那些大炮,你就不会把它跟战争联想到一起,但当你看到很壮观的墓地,那么多的十字架,然后看到老兵,你会很难过,你会感觉那个 海滩的样子在你心目中变掉了,你会觉得即便现在阳光明媚,但是五月的诺曼底还是非常冷,你就会想到当时他们登陆的时候——他们怎么还有战斗力?但人在那种 生死关头的时候,可能冷是完全顾不上了,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所以我到那儿的时候就觉得,和平真好啊,千万不要打仗,那太可怕了。
腾讯新闻 :除了从教科书上所获知的之外,其他的跟战争有关系的事情,你能够想起来的有哪些?比如跟你个人相关的。
张静初 :个人相关的没有,但战争离我们很近。体会最深的是叙利亚,2007年我们去的时候,就觉得那儿的人特别好,也不把物质看得那么重,那是一片不停经历过战 争的地方,可是他们一直是属于不喜欢战争的那一方,但是现在这个内战就挺惨。所以我有时候看到关于叙利亚的新闻,就想当时跟我聊过天的那些人,卖给我小烛 台、小牧马或者百年老插画的那些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就觉得战争很残酷,可能你今天还在想吃得好不好,但明天你能否吃饱都不知道。
腾讯新闻 :表演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你在中戏期间,上表演课的时候其实自己是有一点手足无措的?
张静初 :对,我从来没想过做这个工作,上中戏算是歪打正着,它有很多表演课,在这里面可能我找到了一点点乐趣,然后又恰巧有机会被人发现这个人长得好像在镜头上 比生活里好看,所以就被找去拍广告,然后慢慢就有点机会能到电视上……我是一个努力的人,可是我还是相信人最后要知道你要做什么。其实人是被命运推着走 的,所以我现在遇到任何事情,比如说很遗憾的事情,我都会告诉自己,这是没有缘分或者时机未到。有时候你以为是错过了什么,以为是做错了选择,但是你要再 走一遍,还是这样,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嘛,其实你没有机会知道你做另外一个选择是什么样的。
腾讯新闻 :我知道你喜欢看小说,小说的作者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创造者,假如做一个小说家,和做一个演员,两者的区别有多大?做演员会不会让你有一种创造的成份不够的感觉?
张静初 :其实不会,关键在于碰到好的剧本,我做演员还是很享受的,因为它可能比我的生活要来得戏剧化得多,然后我也比较容易在里面有机会释放自己的情绪,因为我 平常是比较包着的,大喜有可能看得出来,但大悲你们是看不到的,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把比较难过或难消化的事跟人家分享。那拍戏的话,你看我接到的很多角色 都挺痛苦的,那样就很好,允许我比较感性地去释放自己。
腾讯新闻 :那是一种自我净化的手段?
张静初 :谈不上,我觉得是一个体验生命的手段吧,就是体验自己生存着、活着。
腾讯新闻 :从2003年到2015年,你期间只有那么一两年是没有拍电影的,这样的工作强度算是正常的还是算大的?
张静初 :我的工作强度还好,尤其这几年拍得比较少。我不想等到感觉快要走不动的时候才开始生活,趁着现在有热情、有冲劲、还喜欢冒险一下,就要去生活,做自己想 做的事情。我一年中可能有一半或者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留给自己,然后干活的时候好好干活,玩的时候就关掉手机,千万别来找我。你要是做生意的,那可能会很 辛苦,我现在基本上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像做生意的就关系到很多人,有很多责任在身上,感觉就是一个陀螺,没办法停下来;我还好,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 辆单车,可以快,可以慢,也可以停。
腾讯新闻 :从科技的角度来说,你对未来是乐观的还是悲观的?
张静初 :既不乐观也不悲观。要是从大的层面来讲,人生都是悲观的,人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们都是过客。
腾讯新闻 :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Nick Bostrom曾经对将近一百个科学家做过一个调查,问他们关于人工智能的看法,调查的结果认为,2060年左右,超人工智能——就是具有自我进化能力的机器人将会出现……
张静初 :那个文章我看过。那当然是有可能的,就看现在,科幻也不再是离我们那么远了,比如iPhone的Siri,又比如英剧《黑镜》里讲的,多强大,通过分析你的邮件、电话,说过的话,接触过的人,电脑真的可能分析出你的性格,然后模仿你……这些都有可能。
腾讯新闻 :这个东西会让你产生虚幻感吗?
张静初 :我觉得人生本来就挺虚幻的,所以科技再怎么进步都是正常的,就像我们现在天天坐飞机,在古人来看,这多虚幻,多不真实啊。现在硅谷不是也研究出一种像能 量包一样的东西,每人一天吃一包,你就不用吃饭了,那个其实挺好的,你可以用吃饭的时间去看电影,去旅行,那是人生的一种解脱,因为你多了一种选择;但一 方面也失去了很多生存的乐趣。这就得分两说了,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就像我们接触的人也一样,缺点越突出,优点可能也越突出,或反之亦然;就像现在的手 机,这么方便,可同时也绑架了我们——信息量已经太大,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知道。
人的这种虚无感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人的生命本身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就是一件很靠不住的事情,就是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来的时候身不由己,你 走的时候也没有选择。你要真正去探寻我们到底为什么活着、这些生命的意义、何去何从……你只要想这些,这种虚无感就跟人一起存在。
腾讯新闻 :但是科技会让现代人比古代人更加容易感觉到这种虚无感吗?
张静初 :我不这样认为。只是现在的人可能用更多的说法来分析它,用更多的手段去逃避它,比如通过看八卦、看新闻、玩游戏,或者上夜店、旅行,用各种各样的方法, 不面对这种虚无。以前的人可能更加直面它,所以有的时候你反而觉得他们好像活得还蛮有诗意的,但现代人想去禅修啊什么的,其实跟以前的人是一样的。
腾讯新闻 :你自己会有逃避虚无主义的倾向吗?
张静初 :不会,我觉得我很喜欢孤独,我也很喜欢直面这种孤独,因为我接受虚无感是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的,所以我不恐慌,也不逃避,因为你要接受人生来就是孤独 的,你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你最终也得一个人走,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你可以拥有或者控制的,如果你看清了这个事实,就会比较坦然。
腾讯新闻 :什么样的场景会让你感觉到自由?
张静初:就是一个很阳光的下午,在大树下、草地上,铺块布,然后野餐,我觉得那个特别自由。我一直对野餐、露营这种事情很感兴趣,因为觉得很浪 漫,也很开心,就是小朋友们拿块塑料布草地上一坐,然后乘凉、看着天,吃着零食什么的。真正的自由还是在大自然里,因为这时候人离钢筋水泥最远,人的天性 最容易被激发出来。自由还是跟自然比较挂钩的事情。
《丈量》剧照,张静初在伦敦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