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整容上瘾 一年花20万给脸打针
小莲(化名),在一家无牌无证的小诊所进行了丰脸,在脸部注射了十多次丰脸针后毁容,脸部浮肿,容颜变得苍老。小莲需要经历多次手术将脸部含毒的物质取出(图/ 冯海泳)
工作、家庭、婚姻……所有对外在境遇的不满意,最终都落在了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她们对它不满意,其实是一种投射。”欲望被社会建构,通过改变容貌,她们获得一条捷径,进入社会上升通道,追逐赞美、金钱和社会地位
唇红肤白,掺着银丝的毛衣让她整个人都闪亮。脖子上恰当地搭配着大小渐变的珍珠项链。染成蜡黄的及肩短发,随着高跟鞋的咯噔声,有节奏地摆动着。个子不高,容貌并不惊艳,这种自信的节奏感却让她在人群中扎眼。
这是第二次见到卫娜(化名)时的模样,比在医生办公室见她时的一身职装要休闲许多,但总能看出精心装扮的痕迹。尽管她反复声称:“我现在都不化妆了,连粉都不用涂。”激光美白的效果让她的肤色莹白透亮。而5年前,她还是个将整月工资用在化妆品上的女孩。
32岁,她总是荣耀地指着自己脸上的各个部位说:“我的鼻子做过,下巴垫过,颌骨磨过,眼角也开过,目前坚持打玻尿酸,打肉毒……基本上所 有的整形我都尝试过。”她唯一没做过双眼皮,那是她与生俱来满意的地方,“但是最近也打算去开深点,年纪大了,眼皮都掉下来了。”
在老公陪同下逛商场,她毫不掩饰下巴上的淤青:“刚刚打了两针玻尿酸。”语调飘扬,面带笑颜。拍照时,卫娜双手搭在腹部,刚好盖住生育留给她的赘肉,同时托起那对被她隆到E罩杯的胸。
中山公园内,卫娜站在一群街头打牌的老大爷跟前,摆着各种姿态,但是没有人抬头看她一眼。坐到长椅上,卫娜端起化妆镜擦粉,来回端详,长椅另一端的男人有些不耐烦,往相反方向侧过身,她也朝反方向侧,继续对镜梳妆。
就像男人以身上的疤痕为荣,女人对脸上的刀痕也不再隐晦,甚至成为时尚,交流方式像以前艳羡一件美丽的衣裳:“你的鼻子真好看,哪里做 的?”三两个穿着入时的女人立刻由此进入一个叽喳不止的话题。一群人聚会,不喝酒的借口也不再四处找病由,轻轻一句“我打了针”,四座皆能宽容理解。
“李小璐视频风波”让人熟悉了“撞脸”这个新名词。我们每天穿行在贴满整形广告的公交车、建筑物、大屏幕之间,“戴着面具生活”已不再是虚拟的无奈之语,它活生生改变着人生,正向或者反向的。
不顺眼的鼻子
惊人语速让卫娜变得爽利,要不是保持妆容精致,她看起来并不像典型的上海女人。刚辞去成就她的整形咨询师一职,下一步目标是自己开诊所,顺带推销减肥产品。
她有两个手机,信息、电话不断;她是两个微信群主,一个是整形咨询群,一个是减肥打卡群,群内皆是她的顾客。“我很忙的,从早忙到晚,”接待顾客、培训、进货、发货……每次邀约,她都要查看日程表才能确定时间。
“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年,现在是我赚钱最好的时候,我必须抓紧时机多赚点钱。”对卫娜来说,整形前的七八年简直是“白活”。
她从小不爱学习,“书是读不进的,就是爱美”。五六岁刚记事时,父母就告诉她:你的鼻子没长好,将来要动一动的。
作为家中独女,这句话影响卫娜至今,“父母给了我一个大蒜鼻,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把它做掉的。”
怀着这样的信念,2000年,卫娜学业尚未结束就出了校门。做啤酒促销,夜半工作,“又累收入又少”;做机场安检,“太远常迟到”,被辞 退;化妆师,“我动手能力差,做不好”……频繁的工作更换,加上“疲劳综合症”的折磨,顶着一张其貌不扬的脸走在人群中时,卫娜总是想:“人生难道就这么 混过去了吗?”
8年后,她还是这般百无聊赖走大街上,瞥见“微激光整形”字样的美容院,玻璃大门照出她的脸,20年来的“大蒜鼻”显得尤其突兀。
“反正要做鼻子,不如先进入这个行业。”她推门进去应聘。没工作经验,没文凭,卫娜成为美容院的洗脸工,“洗一张脸10块钱”。
一年后,她成为美容咨询师,“我销售能力较强,有个咨询师跟我关系好,她不做了,就推荐我。”
美容咨询师的工作开始改善卫娜的生活,同时,她开始攒钱并了解医学整形,为了自己的鼻子。
2010年她离开美容院,“我需要的是医学整形,微激光整形不是我想要的。”
进入整形医院做整形咨询师,从原先月入数千,升到月入四五万。其间,她终于如愿以偿整了自己的“眼中钉”——鼻子:鼻梁垫高,鼻翼收小,鼻头也精致了。
除了整形,给她带来巨大信心的还有减肥。2012年6月,卫娜生下儿子之后,体重一直停留在170斤。她买来减肥产品,开始高强度运动,一年后减到96斤。“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难的事情我都实现了,还有什么我做不了的!”
她成为一个果断且坚持执行计划的人。“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吃什么东西,她有严格安排,这个都不是我能插手的。起床后要喝多少水,要跑多少 步……每一项都坚决执行。她已经到了不跑步就睡不着觉,每天两公里是最低要求,上不封顶,跑到自己累了为止。”丈夫秦醒(化名)惊奇地旁观着她的变化。
回报很快到来:凭着自己的脸,卫娜的客源越来越多,收入也不断进阶;交往的人群发生了变化,“我的高端客户都是有钱人”;“病”也突然不来找她了,“原来稍一劳累就卧床不起”;“最近很倒霉,坐地铁,被人摸屁股”,她在微信中撒娇似地感叹……
整与不整
婚前,卫娜就开始跟秦醒嘀咕要垫鼻子。秦醒很抗拒,想起电视里整形失败的案例,开始苦口婆心劝说:“你千万不要去!很危险!”
此时的卫娜还在美容院洗脸,“身体不好,几乎是赋闲在家,经常是我照顾着她,接济她。”
秦醒是家人介绍卫娜认识的。“我很木讷,她很开朗。那时她虽然长相普通,但两个人在一起挺互补的。像现在,她负责在外面貌美如花地赚钱,我负责在家带孩子。”
秦醒发现卫娜的鼻子变了样,是结婚后某一天。“她瞒着我说要外出,偷偷去的,当天去当天回。她瞒着我偷偷在网上查好了,哪个医生是闻名的,她就开始存钱,然后骗我说到哪里去,就飞过去,当天就回。第二天就拆掉了。我说你鼻子整过了是吧?她承认了。”
纱布拆掉,秦醒一眼看到伤口,那是切割后的疤痕,“我火噌地上来了,但她很强势,说我做好了,你能拿我怎么样?我也没办法,既然做了,不跟她吵了。我还对她进行思想教育,让她以后不要做了。”
夫妇俩就要不要整形的争论从未停止,甚至时有争吵。卫娜开始给秦醒灌输各种消息:“明星好看吧?10个中10个都是整的,有一个说不整的,那就是假的。”
秦醒也担心过“假”:“比如隆胸,我也听亲戚朋友说,做的是假的,到时候就不是她本人了。”
秦醒跟卫娜谈:“现在流行自然美,你去整个假的干嘛呢?”卫娜说:“你们男的都很虚伪,整好了都喜欢,没整之前,都说喜欢自然美。整过后,一下子改变态度:还是现在漂亮!”
事实也的确如此,卫娜现在在秦醒眼里,“就是最漂亮的,任何女人都比不上。”
秦醒看着这个“最漂亮”的卫娜一点一点成型:“鼻子之后,她就开始玻尿酸注射,瘦脸针,腿部抽脂,面部紧致,隆胸,开眼角,垫下巴……一个一个全部做上去。”
去除鼻子这个“眼中钉”后,卫娜开始发现自己更多的缺点:我皮肤一直有雀斑,妈妈遗传的;皮肤油,下巴一天到晚长痘,每年都有两三段时间是 必须戴口罩的,长得不能见人;腿粗,我下半身很肥胖,所以我一年四季不穿裤子,都穿裙子;然后有眼袋……这些不断发现的新“缺点”,卫娜逐个击破。
卫娜甚至对着两岁的儿子放言:“如果他长大,没一张男模脸,我也一定给他整到男模的标准。”
最近一次,卫娜让秦醒给她买机票,准备去大连把双眼皮开大。秦醒依然反对,劝她:尽量不要去,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但她是那种追求完美的人。她都已经问好了,她信任的医生在大连,当天机票,当天回。”
上了发条的人
秦醒反对的最大原因是“担心安全”:“我了解到,还是有手术失败的情况。开双眼皮会导致眼部神经坏死,毕竟有危险。现在最安全的是玻尿酸注射,但也有0.1%的可能血管阻塞,这也会导致溃烂、面瘫的。那也很恐怖啊!”
秦醒是汽车工程师,“月收入万把块钱”,与卫娜比起来,“那就是一个零头”。秦醒有些怀念卫娜整形前的日子,“虽然紧巴巴,但不用担惊受怕。我作为一个男人,在家里也跟她相对平等。”
卫娜每次要整什么,秦醒想到的总是最坏结果。他问卫娜:“哪一天,你的脸瘫了,眼瞎了,怎么办?”起初,卫娜总是表现得毫不担忧:“哎呀,很安全的,我手上有那么多客人,做了那么多手术,也没有不良反应。”
唯独有一次,她突然反问秦醒:“要是我真的眼睛瞎了,面瘫了,你还要不要我?”
秦醒感觉到卫娜的后怕,趁机教育:“要还是要的,但是到那天你自己会后悔的。”后怕仅是一瞬,卫娜转身就强装敞亮了:“瞎了就瞎了!瘫了就瘫了!”
境遇发生变化后,卫娜也曾嫌弃过秦醒:“我身边整形变漂亮的女孩,一般都会换男朋友换老公。整形医生的离婚率也很高。”相比于朋友,卫娜算是“从一而终”了:“我客户中整形上瘾的女孩,用男友的钱整一次,然后换一个男朋友,继续整。”
卫娜不是没有换的机会,但想起自己最困难时遇到秦醒,“他挺好,就是收入少了些,人笨了些。”
“虽然我也担心她出轨,我号称在工作上帮她,其实也是为了看住她。”秦醒的自信在于:“要遇到一个能接受她整过这么多的男人不容易,我把家里照顾得这么好,也是她事业需要的。”
整形已经成了卫娜的工作需要。虽然离开了整形医院,她手头仍有上千客户资源,她的脸就是一块“活字招牌”,她把这些资源介绍到对口的医生和医院,从中抽成。
“她今年的目标是要赚100万”。秦醒觉得这100万眼看着没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有七八十万了吧。对她来说,赚钱和整形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秦醒常问卫娜:“你要赚这么多钱干嘛呢?”卫娜说:“留着给孩子。等我们老了,就去环游世界。”秦醒很沮丧:“到老了,你还能爬多少山,走多少路呢?”
卫娜是害怕回到整形前“潦倒”的生活。“没有钱,还生病,没有人尊重你。”她深深记着在自己境遇最差的时期,表妹从不喊她“姐姐”,“过年去她家吃饭,她给所有人拿拖鞋,唯独不给我拿。”父母托亲戚给她介绍对象,对方一脸鄙夷地回复:“她呀,算了吧!”
在她整形并获得高收入后,这些情况都发生了改变。“妹妹对我明显好了。以前是不联系的,现在因为我做这个行业,她整天找我咨询减肥,我姐打激光也找我,做手术也找我。”
这些秦醒也看在眼里,“连她父母也对她更好了,她在家说话分量变重了,好像只要能赚钱就好,平时不联系的姐妹淘主动找她。”
第二次见卫娜,她刚参加完小学同学聚会,十来个男同学,4个女同学,卫娜很自然成了中心。“女同学都在我朋友圈里,看得到我变化的照片,她 们主要是向我咨询。很多人崇拜现在的我,又漂亮又能赚钱。男同学多的不会说,只说一句:变漂亮了呀!”她身上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对美貌和金钱的渴望。
秦醒记得,卫娜以前参加朋友聚会时,“都没人搭理她,那时她又不漂亮,又没什么优势,人家跟她普通朋友讲两句话就结束了。现在朋友过来,就 有了目的:哎呀,你现在那么漂亮了!她就说:我现在整容行业的。对方又会问:那你教教我有什么办法呢。话就多起来,联系也密切了,还介绍小姐妹过来。”
卫娜成了交际的中心,“周围人越来越多,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秦醒理解卫娜的苦衷,“周围的人以前都是放弃她的,没有人帮她,孤立无援,随着事业慢慢起步,身体好转,经济状况改善,周围人对她态度转 变,她现在一发不可收拾,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齿轮,转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她内心深处,就是怕失去这些东西,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所以现在只能越来越好,赚的 钱越来越多,事业、美貌,所有人围着她转。”
全家的物质生活比先前明显改善了。“但是从家庭、精神方面,欠缺还很多。她亏欠家庭、孩子太多,她甚至一周只能看孩子一天,因为她回来,孩 子已经睡觉了,她出去的时候孩子还没起来。”秦醒常跟卫娜说:再这样下去,孩子都不认识你这个妈妈了。“但她完全停不下来,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她要发 财。哪怕有一天自己毁灭了,也不要留有遗憾。”
秦醒问卫娜:“以我的收入,养你是足够的,你肯不肯把所有这些东西放弃?”
卫娜说:“你养不起我,我的脸一年要花费20万。”
“我咬咬牙,赚20万,就养你!”秦醒不甘心。
“那我也接受不了,让我回到以前噩梦的时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还没有到打羊胎素的时候,到那时一年就要花50万。”
整形医生办公室
第一次见卫娜,是在耿隶办公室。他是给卫娜做鼻子综合整形的医生。手术时,卫娜是耿隶的同事。他所在医院的护士或多或少都会让医生改动自己的脸。
推门坐下,他给我的问候语是:“你鼻子是歪的!”第二次进他办公室,他再次以专家口吻评判:“你今天的裙子与袜子颜色不搭。”
他视整形为“一种艺术”,“我小时候学美术,这是起码的审美。”
他给我分析什么是美:“一般来说,就是符合自然规律,黄金分割点是大自然的一种规律,不管你在不在意你都受到影响,有的看着舒服,有的看着 就不舒服。性不性感也有黄金比例,大概就是0.618,但不是那么严格,无法精确,连这个数字都是无限不循环的。身材、脸型、五官都有这个规律。”
他举起桌上的双面化妆镜对着我,“比如你,我看你第一眼就发现,你中庭偏短,鼻根部是塌陷的,若鼻根部稍微高一点,可能会增加立体感。通常 女人都觉得自己很漂亮,看别人谁都不如自己,但有时你拿出一张照片,会突然觉得:哎哟,我的脸怎么那么大呢?这就是比例问题,长宽比例不同。”
耿隶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做整形手术。“父母都是医生,子承父业,没什么想法。”耿隶看惯父母救死扶伤的身影,从小就崇拜,“觉得医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挺神圣。”
1991年从外科转到美容外科时,国内甚至尚未出现美容院,只是做一些器官缺陷治疗:“比如先天没有耳朵的,鼻子眼睛有缺陷的,后来就是车祸和烧伤的修补。”
2001年开始,国内兴起美容整形,病人就不再称“病人”了,改称“客人”了。从皮肤质量开始,“斑啊,青春痘啊,鼻子塌陷、双眼皮……美容整形兴起了。”
他也有失败案例,但大多数时候是可控的,这让他成了一位“保守中庸”的整形医生:“如果说手术有个标准,一二三,达到三是最好的,我可能不让它达到三,而到达2.5,太过了她接受不了,2.5还有再调整的余地。”
耿隶支持女儿去整形,但他从不给熟人做手术,“熟人事儿比较多,如果是个陌生人,我考虑不会那么多,熟人下刀前怕狼后怕虎。”
他也从来不主动说服别人做整形手术,“都是别人问我,我才说。别人不问我,我从来不说。”从刚入行开始,他就养成了隐晦自己职业的习惯。 “有人问我做什么的,我说医生,再问是什么医生,我说做外科的,外科哪个行业,我才说整形外科。一般不跟人介绍整形外科医生,怕别人感觉怪。”
在社会对整形讳莫如深的时代,他会遇到惊奇的人:“你怎么做这一科呢?中国还有做这一科的吗?看我们像看怪物。”现在他明显感到了尊重:“哟,这职业不错!”
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开放度给整形提供了流行的空间。“社会普遍心理浮躁,缺少沉稳和平心静气的能力、修养,各个行业都一样,每个人都忙忙碌 碌追逐最功利、最快、最便捷的东西,没有人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做事。”作为一名整形医生,耿隶并没有因为是分羹者而失去立场:“整形也是功利、便捷、快速 的途径之一。”
但终究各人各异,坐在诊室的耿隶每天像看电影,“工作、家庭、婚姻……所有对外在境遇的不满意,最终都落在镜子里自己身上,她们对它不满意,其实是种投射。”
有一天,医院来了个90后女孩,刚参加工作。“她认为苹果肌过于凹陷,给人感觉没有亲和力。”
女孩在母亲的陪同下到了医院,母亲有些犹豫,“但是她女儿的意愿非常强烈。”那是一个家中独生女,她认为父母在经济上的支持已经足够了,她反复对母亲说:“你们不了解我!”
女孩谈了好几个男朋友都没有成。她大学毕业,条件很好,母亲也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认定:自己看起来不够温柔,甚至有些冷淡,而这又是因为鼻子不够高、苹果肌过于凹陷导致。“有个男朋友甚至跟她讲,你的鼻子还没我高,所以她一定要做鼻子。”
母女俩在医院僵持许久。“女孩都说了,如果不让她做,就死给你们看。她对母亲吼:你以为你们对我很好很好,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心里在 想什么吗?像我这样,会让人觉得没有亲和力,觉得冷淡,你知道吗?同样拿着一份合同给别人签,我要堆一堆笑脸人家才肯跟我签,我如果不笑,人家就认为我是 很难接近的人。”最后,母亲屈服了。第二天就做了手术。
耿隶一上午门诊客人不少,三五分钟即有人推门或电话。一位年轻女孩进来,白衣,长发在肩后束起,言语文静:“医生,鼻翼大好做做小伐啦?我鼻翼蛮大的。”
“可以啊,你是鼻翼大,还是翻鼻孔啊?”耿隶再一次把化妆镜举到她面前。
“朝天鼻。但我不想做假体。”女孩像是很有把握。
“如果不改变鼻头的形状,光改变鼻翼的形状没有用的。”耿隶试图说服。
“我知道的呀,个么小一点呢?我不喜欢垫假的东西。”女孩坚持。
这样几个回合,女孩有些退却:“哦,那麻烦了。那嘴角上扬的手术呢?我看到有个小姑娘,做得很漂亮的,但她就是外切口,我感觉就有疤。我想一次性做好了。我有个同学做过了鼻子也蛮好的。”
“你同学的形状跟你也不一样,同样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还不一样呢!”耿隶继续努力说服。
女孩低头咕哝:“嘴角上扬也很漂亮的。”耿隶解释:“嘴角上扬是很漂亮,但不是她那样的上扬。你们不一样!”
女孩睁大眼睛:“这个还有区别啊?大眼睛都漂亮的,还有大眼睛不漂亮的吗?”耿隶急了:“大眼睛是漂亮,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范冰冰的!”
耿隶凭着职业敏感猜测:“她这样的人,比较固执。一定有客观原因促成她来这里。事实上她不是这个问题,她就认为是这个问题。基本上就是受了什么刺激。”
在耿隶眼中,从他诊室里来来去去的女人,“能力和学养不足,很大自信心都来自于外貌,好多人希望通过整形达到一个目的,比如留住老公就想隆 胸。她们看问题又都局限,看某个明星,可能只看到某一部分,会说:谁的眼睛好看,我要整成她那样的。男人形容一个女人漂亮,让他说漂亮在哪,他说不出来。 除了胸之外,他很少关注某个部位。有时你问他,那个女的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他都不知道,因为他没仔细看过。”
有一次,一个整得很漂亮的女孩来找他修复鼻子。她坐在灯下,耿隶站在她旁边,打开医用灯,光打在她脸上,耿隶仔细看了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护士问怎么回事,耿隶说:“我做不了。”“为啥做不了呢?”耿隶放低声音:“那是个男的。”最后,对方才说出实情:他想做会阴整形。
这位客人碰触到了耿隶的底线,“我就是排斥这些。”
“我的脸,我很想它”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驾驭美貌,如同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巨富。突然的漂亮并不能给付丽(化名)带来自信,更多的却是烦恼。
我第一次见到付丽不禁脱口而出:“你的鼻子真漂亮!”那是一张原本就安静美的脸,但是鼻子却有种突兀的精良,像一张水墨山水画上加了一只工笔画成的小鸟。
付丽没有搭理我的赞美。我以为她没听见,但是我控制不住要多看几眼她的鼻子,也控制不住再次赞叹:“你的鼻子好好看啊!”她看我一眼,笑得有些僵硬。旁边的朋友淡淡说:“是整的。”
“不错不错,我也想整!”另一位朋友附和。
付丽这才搭话:“千万别去!我都想把它整回来。”自从拥有一个漂亮鼻子后,付丽就陷入了一片关于她鼻子的赞美声中,这令她无法直面。“我没法若无其事地回答:谢谢。这毕竟不是我天生的。”
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更多的同事和朋友除了当面赞美,背后却是悄悄议论:“肯定是整的吧!”有些难听的话让付丽不忍卒听。
一次出行,付丽在大巴上睡着了。猛然一睁眼,看到邻座三五个女人指着她的鼻子正在嘀咕:“一定是整的吧,跟脸不相配哦!”看到付丽睁眼,几个女人也僵硬了。这次经历在付丽心里打下烙印,她开始讨厌这个被认为完美但却不是她天生的鼻子。
没有为美貌准备好的还有尚玲(化名)。初认识她时,她的安静胆怯让人不习惯,朋友也觉得这与她那张好看的脸不相符。道破天机的是整形前便认 识她的人:整形前,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自卑、胆小,自我边缘化。整形给了她一张满意的脸,但是她却习惯了整形前那种躲在角落的生活。
郝迪(化名)把我拉进一个整形修复微信群的时候,她已经3个月没有出门了。在她看来,她比尚玲和付丽更为不幸,“因为我是整容失败的。”
所谓“整容失败”,可参考的是一家三甲医院的CT检查报告:“双侧下颌骨角部外侧份、下颌骨体部部分骨质缺如。双侧颧弓、颧骨陈旧骨折。周围软组织未见肿胀。双侧颧骨见金属固定物。”
2013年9月1日,郝迪去成都一家打着响亮广告的整形医院做鼻子。“我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挺满意的,除了鼻子有点塌。”整形前的模样只能从她以前的照片上看到:爱扎马尾辫,瓜子脸,满身运动气息。
现在的样子是“下颌骨整形失败”后的样子:“下颌骨没有做好的原因,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还因为长期焦虑满脸长痘。”她给我看左右脸颊的凹陷,“我以前喜欢把头发扎起来,现在却只能把头发放下来,这样刚好遮住我的脸,或者尽量在天黑之后出门。”
这场令她出不了门的整形,花费了她六七万元。这些钱,是她为年底结婚准备的。做整形,也是为了能在年底成为更漂亮的新娘。现在,她躲在家中,不敢把“整容失败”的事告诉出差的未婚夫。
在名为“明天会更好”的整容修复群内,每天的信息上千条。群内几乎都是自认为“整容失败”的人,光凭她们发的“失败”照片,我依稀能感觉到美丽,除了偶尔几个发出明显整歪的脸。讨论的内容大多是如何修复,如何维权。
深夜,群内有人感叹:“我的脸,我好想它!”然后群内各种负能量和怨气才算销声匿迹。这时,我脑海中却闪现电影《时间》最后的惊恐情景:男 女主人公都瞒着对方整了形,站在茫茫人海的街头,他们恐惧地打量路过的每个人,却相互找不到彼此。在最在乎的那个人世界里,各自销声匿迹。